*小雪糕

地狱与净土,何止千万里

一直以来对太芥的印象,就是红与黑,血和火一般的红,孤独的黑,景是火,云是血,人便是黑暗。

常常梦到他们,悬崖边不断下坠,下坠,往上是黑沉沉不见顶的天,往下是黑沉沉不见底的深渊,两个渴死的人互相抓着手,把对方当做自己的泉,又将自己当做对方的水,说不清是谁拉着谁,唯蛛丝悬于颈。

蛛丝、蛛丝、地狱图

这大概是太芥里用得最多的意象,红线,绳索,缠于颈,系于腕。芥川龙之介曾写,菩提垂下蛛丝要救地狱里受苦的罪人,然后又将蛛丝收回,任他自云端跌下。罪人颈上皆系着一根蛛丝,若说芥川颈上是太宰的一句话,那么太宰颈上,缠着的该是芥川的纯然天真。


有时他们又是两个蹒跚独行的旅人,在黑暗里行走,不断地走,苍老腐朽的皮囊,装着枯败憔悴的心,然后走入另一片黑暗,另一个酸化的梦。

既已失去生而为人的资格,又为何还要在世间残喘独活。

太宰说我已自杀这么多次。但若真的一心、一心求死,又为何怀揣被人救起、被他救起的心思,只因你知道那孩子永远会跳下去,跳进冰冷的河水刺骨的深渊,去抓你的手。

未曾期待过?未曾想象过?太宰啊太宰,你怎么敢说。

你是切望死的人,求死而不得死,神已将你四面围困,却又有光赐给,因你还是另一人的主,因你也受那人所献的祭物,一只羔羊剖开胸膛,取出唯一完好的心脏敬献于你,耶和华大概不会欣喜,幸而人会。

可活着,活着未必有这诸般好处。

我知道他们终将死去也知道他们因何而死,寂寞是最大的敌人,长长久久永不消退的寂寞只有爱和死可以化解,可太宰同时又是个胆小鬼,害怕幸福也会为棉花所累,‘爱’是个多么可怕的词,爱怎么办,不爱怎么办,爱不爱的好,怎么去爱,更无可救药一点,他还害怕爱本身,所以,所以要怎么办,这种无法脱出的烦恼,无法消退的惶恐,既然如此,只有去死了为他去死好了。


可是,可是啊,芥川不是这样的胆小鬼,他不害怕,从不害怕,贫民窟也好,战斗也好,死亡和杀戮也好,他从地狱里爬上来,拽着太宰恩赐的手爬上来,他爬上来便跌入另一个地狱,名为太宰治的男人将他释放又将他囚禁,他未曾怕过,暴力也好,武侦也好,他说他是港黑的走狗,游击队的队长,他还是谁啊,他是中原中也的友人和部下,是中岛敦的一生之敌,是太宰治的学生

不,并不是无所畏惧的,他被关在太宰治的牢笼里,那人说着放他自由,打开牢笼却又残忍转身,芥川有吞噬一切的黑兽,但他无法毁掉这个笼子,他的心更不愿从笼子里走出。

他多害怕啊,黑之时代的那些年,他年幼、老成、孱弱、强大、乖巧、暴戾,他是一个微妙的结合体,太宰治成就了他,太宰治摧毁重建了他,太宰治的手腕、力量,太宰治更强于他的暴戾和脆弱,它们将他拴住,将太芥挤压凝缩形成一个新的整体,他多害怕啊,他救太宰多少次,违背他的意愿将他从死亡的怀抱之中拉回来,怕什么?怕太宰治的死?怕他死后留他一人孤独?

太宰发脾气,殴打他,折磨他,辱骂他,太宰是多么冷酷的一个人,他那么自私又无私,他将自己刨除在外,却又明明只在为自己的心意而活,他任性地出走,任性地渡人只渡一半,他将芥川丢在港黑,将敦扔在武侦,他一时兴起。

但有人跳了进去,跳进他的笼子和棉花里,有人跳进水里吻他渡给他空气,那人的唇颤抖,笨拙的贴近他却不知如何撬开他紧闭的防线。芥川是最优秀的学生,芥川总是忤逆他,芥川从不听话,但他那般乖巧,于是太宰治慌了,芥川在他面前奉献的姿态下流又不堪,那是一场赤裸的献祭,但仿佛太宰自己才是祭坛下的奴隶,芥川纯然天真毫无保留地爱他,而太宰却被这种单纯的爱情烧毁了。

纯然天真,太宰大概永远不能想象,他不明白怎会有人愿将自己完全悬于另一人之手,他是个奸佞之徒,但芥川不是,芥川是个暴君,又是个纯真的赤子。

芥川的爱澄澄净净如一场白日里的焰火,生命也是,太宰在这种明净的火焰里无所遁形,他是个小丑,芥川是另一个,芥川微妙的爱着他,将自己和存在的意义全交付给太宰,交付给太宰的一句话上,为此他可以生可以死,他任由太宰统治着他,但太宰无法主宰他,芥川叛逆更甚太宰,他毫无尊严却又自尊极强,他那么诡异地矛盾着,他是一条狗,又像一只猫,一条只对主人龇牙不摇尾的狗,一只瑟缩又弓起脊背的猫儿。

芥川太过老成,太宰也是,师徒相承,这一门的人向来如此,直到有了敦,恐惧孤独但永远稚嫩永远笑着的敦。太宰自视是个将死之人,芥川也是,将死之人已没有救的必要,更不要妄谈救别人,相遇时太宰已是个行走的死尸,他自己本来就在地狱里,又要如何将芥川渡往天堂,法教他活下去,只能教他不要死去,多年来他将芥川带在身边,展示给他看,鲜血,死亡,暴力,权利,他身体力行地教给他一切,用拳头,子弹,和辱骂。

只有那句话,只有那一句是不敢说的,芥川爱他太过虔诚,魔鬼也有这么干净的信仰吗?太宰甚至连魔鬼也称不上,天堂,地狱,人间,没有哪里能容纳他,他只是个恶鬼和小人,藏着那句话如同攥着牢门的钥匙,吝啬的夏洛克不会允许芥川的离开。

他多冷酷啊,芥川的火焰炙烤他却也让他活着,他将之视为稻草紧紧抓住,他畏惧芥川爱他,却又靠着他的爱生存,多么绝望。

而后他终于离开,织田作已死,织田作要他到光明的那一边去,织田作要他做个好人,可这个好人沾满鲜血,这个光明之人曾孑孑独行于黑暗,恶人跨过那条线,顶多算个洗心革面的恶人。织田作才是真正的好人啊,太宰?太宰只是个怀揣秘密所以侥幸苟活之人,称不得恶,算不得好,蝙蝠不是兽却也非鸟。至于芥川,芥川是张黑色的纸,纯然的黑,黑得那么纯净,如他纯粹强大而贪婪的罗生门,芥川还是个孩子,芥川只能留下。

往前数有过一个镜花,死气沉沉的眼睛就如太宰向芥川伸出手的那夜,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,才能有那样的眼神,芥川拉起她,教她战斗,教她杀戮,教她在黑暗和阴影里保全自己,他没法救她活,只能救她不要死。太宰自认无法保全芥川,只好将他留给中也,留在更安逸只要强大就能生存的港黑。芥川自认无力拯救镜花,那扇门打开时他便将她推了过去,交给敦,交给安逸可以生活的武侦。这一对师徒都任性,渡不了己也无力渡人,偏要在泥泞里拖着,一直走,往不知前路的方向走。宿命轮回,何止于此。

后来终于出现了敦,比起他们这孩子终于像个孩子,22岁的宰,20岁的芥,总像是两个行将朽木的人在说话,年轻的皮囊枯朽的灵魂,然后敦出现了,这少年带着一身少年气出现了,白虎如一道白光,刺进密不透风的罗生门,刺入太宰漆黑不可见的眼底,太宰说我终于找到了,终于等到了,这孩子将成为芥川最强的敌人和最好的朋友,太宰看着他眼睛发亮,敦是一个希望,是一颗新生的星。

行于深渊之时太宰见过太阳,织田作以死为他推开那扇门,叫他看见门外澄亮的天空和日光,光芒太盛恍惚了太宰的眼,而后他在惨白的强光中孑然一身寂寂向前,终于敦出现了,太宰救了他,将他推到芥川的面前,这孩子是芥川的日光,这孩子将为他打开那扇门,这孩子还会伸出手,将他拉去对岸。

敦和芥是多么天生的一对啊,太宰说着笑了起来,然后笑容凝固成了苦,他深爱的救之不得的孩子啊……

太宰还是不懂,他不懂为何芥川如此执着如此纯净,任何罪恶都没能污染他,他的灵魂堕入黑绳地狱,却仍在沸腾的汤锅中发着光,但他终于说出那句话,芥川为之等了数载,他终于明白太宰爱他,这是爱,是太宰一直避之不及的爱,芥川想明白了,芥川终于明白这一点。

往后他们仍然孤独,太宰未必直白,芥川未必坦诚,仍然是两个寂寞的灵魂遥遥相望,隔着整个横滨,武侦和港黑战火不断,他们终将死去,孤独和恐惧刻在他们的血液里紧紧箍住他们,某一日他们终会因为这种无法剥除的孤独结束生命,服毒或者溺水,太宰最终也不会说出口,因为这是无可挽回的、无法改变的深渊。

行于深渊时遇到过一个人,扶持过一把像是一点光,就那么一点,只有豆粒般大小,燃过一截,照亮一段,后面还是深渊还是黑暗,还是独自一人。


这份寂寞将长久的,长久的陪伴着她。能给她安慰的是死亡与爱,二者皆是人间最大的温柔,只不过一个永恒到无可推卸,一个短暂的转瞬即逝。



by 07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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